◎朱强村 袁爽秋
吾浙归安朱强村丈祖谋以词学名海内,其身长不满五尺,手指纤白类妇人,语声清细。其官礼部侍郎,值义和团之变,慈禧后实主之,而端王载漪以子立为大阿哥(清语称太子为大阿哥),倚势用事,内结宫廷,外煽团民,故祸至不可收拾。当炮轰使馆界时,慈禧挟德宗御殿,召大学士以下至九卿集议。吾浙尚书徐用仪、侍郎许景澄、太常卿袁昶皆抗言拳民不可恃,不宜轻启衅端,皆被斥责,竟死柴市。强丈亦力言其不可,其语多乡音,慈禧不能谕,注视不已,然无可罪之,幸而免。太常字爽秋,桐庐县人,其始在朝,日者言其当被刑祸,栗栗然惧。出为芜湖道,尤恐,以外吏易挂误也。尝制一囚笼,每日必一入其中以厌之,乃复归朝籍,意谓当无虑矣,然竟被大辟。
◎大茶壶
督办吉林军务孟恩远,出身行伍,初不识字,及贵,能作大幅虎字。十一年冬王宠惠内阁提出辞呈于总统黎元洪,黄陂召集国务会议,辞职者均不出席,各部惟陆军总长张绍曾至焉。余由次长列席,余以教次厕之,无事可议,遂成闲谈。有言及恩远者,黄陂曰:“这是大茶壶!”盖恩远故微贱,曾操役于浴室,曩时小报曾有记其事者。
◎程砚秋
听歌于中和园,汤尔和、金仲荪在焉,中和台柱为程砚秋,砚秋之歌,婉转促顿,固自别有所长,其最佳处,纳音至于塞绝,而忽悠扬清曼,仍如高山坠石,戛然而止,真有遗味者矣。砚秋为清宣宗相穆彰阿之曾孙行,穆相权倾一时,然至砚秋兄弟已无立锥之地,其母鬻之伶工,罗东喜顾曲,爱其幼俊,为之脱籍,且教之焉,遂擅艺誉,今已压倒南北剧界矣。砚秋事母至孝,推产赡其兄。
◎张伯岸
张伯岸之铭,宁波人,以贾起家,创实学通艺馆于上海,而嗜藏书,初藏于日本,毁于大地震,今其上海所藏书,亦数万卷。伯岸年七十矣,藏书无目录而随手可以检得,老而忆力犹强,可羡也。伯岸示余所藏《民报》末期,止章太炎之应付《民报》被封时数牍耳。中有标语六,其三有中华帝国之名。盖太炎初旨止在覆灭满洲政权,君主民主非所顾也。
◎烟霞洞罗汉
杭州城西南烟霞洞,亦游憩佳处,惜为闽僧学信点缀恶俗,惟春初梅开之际,尚可驻足耳。洞中有十八应真千官塔,皆吴越古迹也。相传罗汉旧只六尊,见梦于吴越王,乞为完聚同气,王为补刻其十二。按:净慈寺罗汉其始止十八尊,吴越王梦十八巨人而范其像。南宋时僧道容增塑至五百尊。清咸丰间寺毁于兵燹,诸佛俱随灭度。然此二事相类,岂传闻有岐耶?又《冷斋夜话》载临川景德寺有禅月所画十八应真像甚奇,而其第五轴,亦见梦一女子求引归,女子果于邻家门壁间得之。此事在吴越王后,然则应真固善示梦,而事又相类,当补入同书。
◎中和园听歌
金仲荪约在中和观戏曲学校学生王金璐之《连环套》、赵金蓉之《奇双会》,《奇双会》比去年程砚秋所演相去远矣。金蓉本宜于青衣而不宜于花衫,又拙于表情,亦以其年龄关系,有体会未切者。金蓉今年约十七矣,貌不若往年之静穆。往年余观其演《孔雀东南飞》,亟称其幽娴得体,书《孔雀东南飞》诗贻之,奖励之也,今日之作似无进于昔焉。剧中饰风神者,持而不展扬;又风神转述李奇所唱时,音乐之助不力。盖当以音乐助李奇之唱,而风神扬以示所唱之播传。去年所观砚秋演时即如此,大有意思也。压轴为金璐之《连环套》,金璐近投杨小楼之门,故一一唯小楼之是师,至并小楼晚年来倦眼朦胧之状亦效之,其实小楼中年丧于酒色,又服阿芙蓉膏,故至目损耳。金璐此演大体神似小楼,然皆到七八分,后轴神力俱疲矣。
◎三贝子花园
北平西直门外农事试验场,俗称三贝子花园,亦名万生园,即故可园也。周可数里,有池阜之胜,花木蓊郁,垂杨最佳。东为动物园,有虎,豹、狮、狼、熊、象、斑马诸兽。狮子与世所图者迥异,惟与文华殿所陈清陕西将军阿尔稗绘《狻猊图》相似,阿尔稗盖写生者也。羽族中鹦鹉种极夥,形色皆至丽。西为植物园,有楼曰畅观,清孝钦显后尝临幸,故游者皆趋之,余所不至也。
◎欢喜佛
昔记京师雍和宫欢喜佛事,未能详也。刻观李湘帆《金川琐记》云:“夷地多喇嘛寺,大者殿宇如浮屠,中间空洞直上,四方重檐叠拱,塑释迦像一如中土。余俱塑欢喜佛,多至千百,皆青面蓝身,作男女交媾状,机捩随手展动,不穿寸缕,或坐或立,丑态万端,却未见有卧像。清净祗园,不啻唐宫镜殿。询之喇嘛,云:‘是佛公佛母。’然何必描抚床第秽至此。男女身有缨络宝玉嵌饰,兼以骷髅作杂佩,或缀垂马缨;身下衬藉者,亦莫非骷髅。更有所谓牛头大王者,形如夜叉独立。诸欢喜佛间,瞠目注视,似未得其偶。”按:雍和宫欢喜佛虽不多,而状一如此记,然则仿西域为之者耳。
◎岳飞善处事
岳武穆《满江红》词固脍炙人口矣,然以其忠义奋发,不仅为词采而已,其诗固平常宋人句耳。其驻兵江渚时,江禁甚严,有毛国英者投诗云:“铁锁沉沉截碧江,风旗猎猎驻危樯。禹门纵使高千尺,放过蛟龙也不妨。”武穆笑曰:“此张元昊辈也。”即召见,以礼接之。使今之武人遇之,谁理此辈,驱为元昊之续矣。且今日固未尝无此辈,特不必以诗投耳。
◎墓上植梅
林和靖居孤山,以梅为妻鹤为子,死后因葬其处。故千年来,鹤虽已去,梅固未芟,然非植梅于墓也。余于廿六年植梅于二亲冢域,而有句云:“从无坟上植梅花。”后知杨雪渔太世丈师殁后莹兆植梅。今读《随园诗话》,则平湖张香谷临终有“清魂同到梅花下”之句,盖以与其兄坡友爱而坡先殁也。坡之子即于墓旁种梅三百树,则又先于雪师墓矣。恐古人尚有先于此者,余读书不广,而记力复弱,武断如此,可愧。
◎朱天庙
英玉欲赴梅白克路松柏里朱天庙进香,嘱余为导。及至其处,烛火香烟,目为之眩。英玉徼余同拜礼,余不从。问以何故须余同拜?则曰:“拜菩萨必须偕人同拜,否则来世将作孤老。”可笑有如此者。朱天大帝者,实即明崇祯皇帝也,故塑像右手持环,左手持棍。邵裴子说:“棍以象树,环以象结绳,正似思宗自缢也。”惟此间庙像颈悬人头一串,杭州无之,此不知何人妄作聪明也。杭俗祀朱天甚虔,持斋一个月。杏是谓上海人持朱天斋,世世相传,不得废也,否则有灾。余谓此皆居丧不食酒肉及示子孙不忘之意耳。亡国之君乃受顶礼如此,岂思陵功德所及哉!亦以蒙古蹂躏华夏,杀戮淫污,皆至其极,朱氏覆之,夜而复旦,故思之不亡。而思陵虽亡国,所遭既惨,又代明者为满洲,不异蒙古,遂使人恋恋于朱氏。
◎官僚解
今人斥人为官僚者,恶之之词也。然凡作过官者皆目之为官僚,虽于名义无碍,而实不同。盖斥之为官僚者,言其以官为业,去此不能生活,而其居官则唯诺以保禄位,无所建白,故可恶也。
◎谈月
夫月最动情,令人百感横生,然余以为最好相对澹然面不动虑。清辉互映,胸襟无滓,则真不妨百回看也。不然。圆缺怨欢,与为循环,亦竟无谓矣。昨与智影看月后有诗意,今起即为之:
狂风逐湿云,片片东西飞。
去散风亦止,一轮自东移。
企望心自急,珊珊来何迟。
接目何团,投怀尽清辉。
娟娟复皎皎,此乃姑为辞。
仪态竭万方,谁能写多姿。
多姿复岂弟,蔼然如母慈。
万物各自照,无择为不私。
对此豁胸抱,澹澹无所思。
惟念同情人,此际忘其疲。
清露倏已下,勿使沾肤肌。
(自注:智影言归后尚须续看。)
◎梦中诗
七月十七日晨梦中得句云:
庙堂无善策,清野有遗贤。
丝发回翔地,江湖浩荡天。
乾坤终日战,何事小儒ぉ。
补首二句可成五言律诗。
◎可异的政令
至吉祥园听戏,以谭鑫培曾孙百岁今日出台演《碰碑》也。百岁视叫天颇能具体而微,异日必有成就胜其祖也(鑫培子小培远逊其父,能继鑫培者,小培子富英也)。吉祥悬有公安局一区署取缔奇装异服办法若干条,盖本之南昌行营。其原意在纠正风化,故所列各条中多关女子服装露体方面事。服装与风化如何关系姑不置论,女子服装之不雅观者,如上衣短衣,不能掩裤腰,复不着裙是也。至于今日装束,实不甚奇异,其奇异者,必带西方意味。然其办法中明明示人曰:“着西装者,听之,但不许束腰。”于是所谓摩登女子,类变而服西装,或在不中不西之间,而托之西装,其露体更甚。故取缔如此,而放任如彼,不知用意果何在也。且名取缔而实只可不闻不问,盖亦有格于势而不能行者;假令必行,其骚扰何如,此真中国之政令也。北平市直隶行政院,不在所谓剿匪区域之内,而奉行南昌行营之令,亦可怪也。抑服本国之装,小有变通则目为奇异而加取缔,而服西装则任之,是无异令人当服西装也,可骇已甚。服西装则形形色色,益增奇异,固不待论,而在冬令,衣料必多取诸外国,此亦无异为外国推销其产物也。呜呼,今日政治所急,本不在是,而一令之出,曾不三思,可谓未读《霍光传》者也。
◎刍荛者言
廿四年七月五日访宋仲方,仲方告以谣言或七号夜当有变。然既为人所知,当无虑矣。仲方又谓:“王克敏北来之前,曾与黄膺白、何敬之商榷对日之策,终以抗御不能,承认侵地不可,仍止支节应付一法。”然而支节可以日生,应付岂有既耶。当国府移宁之际,余即以为内政当定国是,外交当定国策,两者皆以从速调查研究入手。此事当以建设委员会任其策画,政治会议决其行止,总之必使有通盘大计,然后政治方入途轨。十七年,曾劝张静江先生不必办事业(时静江长建设委员会,方揽办电气、筑路事),宜筹建国大计,政治会议不当仅为因应之机关,宜设各曹,审定国计,时静江方有所避,不敢当此任。后二年政治会议虽设曹司,尚非如余之旨也。曾几何时而国势陵夷至于如此。回想收复汉口租界时,作何感想耶?仲方又谓:“监察院将劾汪精卫、黄膺白、何敬之及殷同等,以权辱国罪。”呜呼,果有其事,直儿戏耳。夫监察院之精神,早已磨灭尽净,亦可谓未曾实现;因有监院以来,问狐狸者固数数见,而豺狼则未之问也。此次北陲之事,论理当劾,而当劾者岂仅此数子耶?且在此时而有此举并不足以示惩戒,而内政外交之纠纷益起。呜呼!好为门面事,亦吾国人之习性也。余以为此时止宜认识某为真正辱国者,不复使之得政,而切实筹定国计,而励行束湿之治以科其效。监察院于国计既行之后,执法而绳,择豺狼而诛之,则狐狸自安于窟穴矣。
◎姑妄记之
同县吴子抱言其外祖于太平天国军陷杭城时,为所掠榜。诡云有窖银在某处,军酋遣小卒二人挟之往取。欺卒使舍兵器,扌骨地丈余,故无银也。卒既在坑中,即取兵杀之,覆以土,亟逃窜。会暮,遥见前途有灯光,往依之。至则有四人据桌为由吾之戏(由吾赌名),四人者顾之,皆无善状。既而叱令蹲桌下,为搔腿。为一人搔则三人者各以足蹴之,怒其不为搔也。乃以两手迭搔八腿,不得休息,体亦惫且僵矣。俄而天明,乃无屋宇,亦无桌屏。身在荒野,四人者皆死尸,横陈于侧。其腿上无完肤,皆爪迹。己爪甲中则腐肉满矣。
◎锦城行记
廿五年十月廿七日晨七时,自北平赴成都,乘欧亚航空公司六号小型机出发。飞空约千米远,途次俯观,所经皆平原,田畴皆无所植,而田方甚为整饬,土色甚丽,略如今西式建筑中地板之用各色油木砌成者。村落如棋布,每成方形,余以为此非偶然,盖今之村落,即古在部落,实即城邑之雏形,其制由来久矣。凡村落率有树围之,所谓境界林也。村落中屋宇道路亦甚整齐。九时四十分过彰德府城,城为长方形,城内屋宇亦整齐,仅东北隅有少许空地耳。城有水环之。十时二十分,过卫辉府城,东南北为等边形,西北少鼓出,城内屋宇不及彰德之整齐,空地亦多,屋宇约占五分之三而强耳。十时三十分,抵郑州五里堡机场,更乘十九号大型机。小型机中才有客座三,大型机中设备尚佳,椅子可坐可躺,前后二室,共十二座。十一时十分自郑复发,高度已渐增至二千米达,所过皆山。十二时四十分许过华山,适当其颠,峰势奇伟,率皆峻削,城□绝壁之上有屋宇焉,惜飞度甚速,不能徐览也。午后一时二十分抵西安之西郊,西安城有内外,内城甚大,屋宇道路亦甚整齐,新建筑物少而翘露,乘客抵此可以进食,但须先语侍者,以电报相约,俾得豫备。余因不觉饥饿,徘徊于机场四周,遇工人方执炊者,与之语,问岁何如,曰:“大旱。”因指四周曰:“皆不能下种。”问粮价几何,曰:“四等面须卖二元二毫,盖一斤之数也。”观其以干稻叶为薪,问其此间皆用此以炊耶,曰:“煤贵耳。”遇陕西省立一中学生三人来观飞机者,询其对于学校满意否,曰:“那能满意,不过较前稍好耳。”三人皆甚有礼。二时,由西安再发,高度渐升,二时三十分达二千六百米达,所经山巅,草木黄翠,阴有积雪,旋复升至二千九百米达,旋竟升逾三千米达,气候渐寒,云飞于下。三时经过一处,有水道已涸,而绵亘甚长。将抵汉中,复经过一处,亦有河流,而山皆无峰,亦无草木,似经冲刷然者。三时廿八分经一处,群峰历乱,而巅树葱郁,青翠之中,间以绛黄,俯视如观五色鸡冠花,极为美丽,有水道极长。自此而西,高度渐降。三时三十分为二千六百米达,四时降至二千米达。又经一处,河流甚曲,水浊,山原皆经耕种。四时五分飞度降至一千八百米达。旋复渐降。自此而西,水道弥多,草木皆绿,俨如春日。四时二十分经一县治,其西为河,西南有桥五孔,有大道在其南,自西而东。四时三十分经一河,自南而北,水色甚新。自北而西,村落渐密。至四时四十分,则道上有人力车往来,知抵成都矣。四时四十五分抵成都城岩凤凰山下,自北平至此约二千七百公里,去其逗留者八十分时,实行八时四十分时,计每分时当行五公里又二分之一而弱也。机中所苦惟耳如雷鸣不绝耳。入城,寓东胜街沙利文饭店,城内道路尚好,皆以三合土涂成,胜柏油路也。道路亦洁,闻系责成居民逐晨扫除,故官无所费。此二者皆扬子惠督川时政绩也。
沙利文为军政界要人所设,每日皆有宴集,游伎亦穴其中,喧嚣聒耳,睡不得安。余喜早起,至此则七时后兴,侍者枕藉户外,鼾声相和,呼之不能起也。欲盥不得。移寓则新式者皆犹吾大夫也,旧式者则皆盥而不洁。
游市,闻此间古玩铺皆在忠烈祠街,遂尽阅诸铺,颇多哥瓷大印泥盒,然旧而完善者少,余得其一,乾隆仿成化也。别得成化哥瓷笔筒一,雍正花瓣式水器一,与余北平所得同形,而色较深。钟式水器一,道光时物。小盘一,铺人以为明瓷。可信,惜釉经擦损,不甚泽矣。此数器仅费银币十余元,在北京至少五倍也。然有一浅绿水器,亦明瓷,谐价不得。其实亦止索十余元耳。
成都市廛略似杭州,而住宅且似苏州、绍兴。巨室皆为台门,多悬板刻门联。或横匾额,皆吉祥语。有以匾额为庆祝者,皆悬之大门以内,此俗余初见也。有一宅,门户已仿西式建筑,而额上书“初哉首基”四字。市中男女头缠白布或黑布者甚多,黄任之“蜀道”以为盖古遗俗,或以为始于为诸葛武侯服丧者,则不必然,盖实以气候关系以此护首耳。
蒋养春来,偕游新西门外草堂寺、浣花祠、工部祠,二祠皆在草堂寺右。寺中楠木甚多,川中产此最富,故巨室率以楠木为之。浣花祠有额曰“室英雄”,大为媵妾吐气也。工部祠中奉子美,左祠黄山谷,右则陆放翁,皆塑像,尚不甚恶,当有所本也。寻清以前石刻不得。寺祠今方设保甲训练班,神龛以外皆卧具也。辛亥吾浙光复后,学宫亦如是。大成殿外两庑皆置寝器,先贤木主不可复睹。死者固无知,若有知,当叹与衣文绣以入太庙而复弃诸涂污以供樵牧之践者何异耶?世间荣辱恭敬,皆狐埋狐扌骨而已。以不便周游,遂折而至西门外,游丞相祠堂。其前为昭烈祠,昭烈祠两庑皆祠昭烈臣僚,昭烈武侯塑像皆俗甚,武侯之像,竟不如剧中所饰,尤较温雅也。再经南门,至东门外,竭于望江亭,即薛涛故宅,涛井在焉,今名郊外第一公园,修竹丛生,高蔽云日,境尚悠闲,惜未整理,小贩卖食物者川流不息,极扰清谈。
出成都北门,过驷马桥,传系司马相如遗迹。游昭觉寺,寺建于唐,旧名建元,其大殿梁上有吴三桂署衔之题。寺藏有陈圆圆制贻丈雪和尚鞋子一双,鞋颇长大,今人不能用也,有吴炜夫为丁稚璜绘像,神气蔼然。此老之为忠良,于遗像犹可见也。有丈雪、破山两和尚行草遗墨刻石,书皆佳,而破山为尤。有朱德未入共产党时所书扁额,将为丛林掌故矣。此寺为四丛之一,寺产亦富。
刘航琛来,语川情甚悉。航琛方掌财政厅,言川省人口约七千万,国省两税年约一万万而余,是平均每人担负不及一元五角耳。吾杭市内人口五十万,而市政府收入二百万,平均每人须纳四元之税,而其他缴纳于省国者不与焉。然则川人宜苏于杭人,而川人之苦若甚于杭人者。县中附加捐增于正税者数十倍,闻某县政府修理公署亦有附加捐。往年防区制之下,军人皆可征税,搜刮甚到,至连营长亦拥资百万,则民尚得不苦耶?
赴吴又陵之约,晚饭于其家,八时许归。途中无灯,不辨所向,然有路灯捐也。往日晚归,皆由养春、寿椿以汽车相送,故无黑暗之感。今以人力车,车亦无灯,遂如入地狱矣。
昨饮吴又陵家,章衣萍携川刻《绿野仙踪》见贻。此书旧与《金瓶梅》同称淫书,向见小石印本,未之读也。今晨客来不约,不能得治他事,遂取此书择其要目观之。其写何公子与金钟儿及温如玉与玉钟儿已秽亵至矣,乃写周小官与萧蕙娘更甚。而羽士与翠黛尤甚,不啻观秘戏图也。岂独少年人阅之将为伐性之斧,即中年人亦岂可阅!不知作者何心。或谓此书描写“酒色财气”四字,而于色字尤极力烘托,然笔墨并不甚佳。金钟儿以一死了之,岂不大妙,再生为蛇足矣,然旧小说往往如此。
《水浒》中潘金莲呼西门庆为达达,顷见某报有文,考为蒙古语。以《绿野仙踪》有亲达达,及达达与妈妈对举者考之,则达达即爸爸或爹爹之转音,闻川伎呼狎客于淫亵时亦如此。然军官学校成都分校副主任马君弼语余,其乡呼父为达达,君弼故陕西籍,清初徙于川之绵阳,足证余说非臆度。
成都饭馆以荣禄园最为道地,今则以姑姑筵为最时髦。姑姑筵者,乃川俗小儿相嬉,掬土为蔬,若相乡者也。此店主人遂取以为名,盖取嬉戏之意,亦谦辞也。主人黄晋龄,由仕而隐,以此资生,故即于其家设座。每日仅应一席,必须预定,亦不得由客择菜;资须预给,每餐自三十元起,烹调则主人与其子妇及女司之,殊与寻常饭馆不同,不失家常风味。然余未觉其美,或非川人故也。然如“不醉无归”、“醉花楼”、“醉沤”皆其支流余裔,而有市味矣。
孟寿椿侍其尊翁来,偕余赴灌县视察都江堰,自西门出,经郫县而西,抵崇义镇,已为灌县境。过郫县,即见远山为云气所笼,渐近则山头积雪皓然。及过崇义而西,重峦叠障,迎人而峙,即青城山脉也。抵灌县城外,市廛甚繁,经太平桥而入城,桥跨泯江自二郎庙分流入内江之水上,江声可闻,水色澄碧。至县政府西之水利局少歇,换滑竿赴二郎庙。滑竿者,以两杠缚竹坐具,乘之以登山。其坐具编竹如帘,长二三尺,宽尺余,四角缚于杠上,人在其中,半坐半卧,下山上山,随势皆正,前悬以木,可以安足,殊便山行。《汉书·沟洫志》:“山行则局。”《严助传》:“舆桥而逾岭。”服虔谓“轿音桥,谓隘道舆车也”;臣瓒谓“今竹舆车也”;余谓局即轿也;韦昭曰:“局,木器,如今舆床,人举以行也。”韦说最明,滑竿当即局之遗制。
出灌县西之宣威门,经玉垒关,过禹王庙、纯阳观、慈云洞,抵二王庙。二王庙即二郎庙,以兼祀李冰父子,故号二王。其实离堆祀李冰,此祀其子。故子居正殿,而冰乃祠于寝殿也。
相传泯江泛滥,秦时蜀守李冰父子乃将灌口一山凿断,使上游之水至此分为两派,一南行为外江,一北行为内江。而内外支分条析,灌溉川西数十县,民生以给。故川人神之,以配夏禹。其凿断处,号为离堆。有庙祀冰,号伏龙也。
堆之西有土石突出,下断上连,以水面下视则似断,其实必不断也。堆形似象,而此似象鼻,故人号为象鼻子。
二郎庙大门以内有石,刻“深淘滩低作堰”六字。又有一石刻“深淘滩,低作堰;六字旨,精可鉴;挖河沙,堆堤岸;砌鱼嘴,安羊圈;立湃阙,留漏罐;笼编密,石装健;分四六,平潦映;水画符,铁椿见;岁勤修,豫防患;遵旧制,毋擅变。”又有一石,刻“深淘滩,低作堰;遇湾截角,逢正抽心”。此皆老于河工水利者,特书以诏示后人,今观其形势犹如所言。而“深淘滩低作堰”六字尤为要诀。盖淘滩不深,则沙石阏积,水易横流。作堰如高,则水大时为堰所阻,水势愈猛,易趋于一道,而溃决反多,下流受溉之处或偏于少,或偏于多,是仍为患也,不审此见然否。庙内灵官殿右廓有匾二:一书“书如其人”,一书“纯正不回”。上有方朱印,文曰“严武御书”。此岂杜工部府主之严武耶?何以称为御书,不可解也。又有一匾,为邓石如篆书,其文曰:“六二,鸣廉贞吉。象曰:‘鸣谦贞吉,中心得也。’九三,劳谦,君子有终吉。象曰:‘劳谦君子,万民服也。’”大殿悉以楠木为之,柱逾合抱,高可五六丈。闻殿毁于火,此犹近年新建者也。中祀二郎偶像,两眉之间,复具一眼;夫舜重瞳子,由书言明四日而附会,姬文四乳,亦张其词,固未必重瞳四乳也。二郎具三眼者,意状其治水有特见耳,亦未必三眼也。然检小说《封神传》中杨戬号灌口二郎神,亦三只眼,戬携哮天犬,使三尖刀,此庙殿前亦陈铁铸哮天犬、三尖刀,则此神又是杨戬而非李冰之子矣。然李冰父子有此功绩而不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,何也?垂之方志,盖自传闻,余疑实即鲧禹父子事之讹传。禹生石纽,正是蜀地也。庙依山,其上则祀老君。守庙者为道士,然则乃羽流中之无识者,妄以附于封神榜中之杨戬而铸犬与刀耳。老君殿最高,本可望江流全景,乃为乔木及建筑物所障,不能尽览为恨。大殿后有木主甚多,皆昔之治此间水利者,惟丁宝桢有塑像,塑不甚好,与昭觉寺吴焯夫画像相较,此都无是处也。
出二郎庙而西,半里而近,有绳桥,共列七排,每排十五丈,或二十丈,盖长半里而强。绳绞竹为之,巨可拱把,上铺木板,旁设绳阑,宽约八尺有奇。故桥毁于往年二刘之争,刘湘既逐刘文辉于桥南,遂焚桥。去年始复,费竹一○九四五○根,石七三五九五方尺,石灰五八五八二斤,木九九○○○根。余等乘滑竿过桥,而步行以还。在桥上观江流派别甚晰,水声工工,奋道急下,而水则浅青,激浪成白。水中卧竹龙(笼),即所谓笼编密石装健者。川富于竹,竹性坚韧,编成数丈之笼,而装石其中,以弱水势,然年必勤修,盖水急力大,不易以新,不能持久也。
归途观离堆,以水利局同人邀饭,虽方午后三时,草草一览而行。盖川俗日食二餐,午前十时午后四时也。饭毕,谒灌县县长吴君,方午睡,朦胧而出,余本无意谒之,寿椿以吴乃其乡人,不宜过门不入耳。县府大堂犹同清制,公案帷以红布,锡质砚与山形笔架,又触余目矣。其西为民刑事犯拘留所。刑事拘留者未见,盖不使得与外人相面也。民事拘留所见一老妇、一中妇、一童子,余心恻然,不知童子所犯何事也。四时归,六时余抵成都。朝夕往返二百四十里,又得从容游览,无汽车安得办此耶,科学之利如此。以明晨即有军官学校成都分校演讲之约,不得留而登青城山也。
◎《论书绝句》
余自幼好书,垂老得法,廿六年丁内艰,读礼之暇,成《论书绝句》二十首云:
△其一
辗转求书怪尔曹,可曾知得作书劳。
好书臂指须齐运,不是偏将腕举高。
△其二
近代书人何子贞,每成一字汗盈盈。
须知控纵凭腰背,腕底千斤笔始精。
△其三
曾读闻山执笔歌,安吴南海亦先河。
要须指转毫随转,正副齐铺始不颇。
△其四
仲虞余事论临池,翻绞双关不我欺。
亦绞亦翻离不得,郑文金峪尽吾师。
△其五
柳公笔谏语炎炎,笔正锋中理不兼。
但使万毫齐着力,偏前偏后总无嫌。
△其六
笔头开得三分二,此是相传一法门。
若使通开能使转,是生奇怪弄乾坤。
△其七
横平竖直是成规,爰叟斤斤论魏碑。
我谓周金与汉石,何曾平直不如斯。
△其八
偏计方圆是俗师,依人皮相最堪嗤。
金针度入真三昧,笔笔方圆信所之。
△其九
三字尤应三笔殊,须知莫类算盘珠。
纵教举世无人赏,付与名山亦自娱。
△其十
书法原从契法传,奏刀起讫断还联。
断处还联联处断,莫轻小字便连绵。
△其十一
为文结构谨篇章,写字何曾有异常。
布白分间同画理,最难安雅要参详。
△其十二
意在笔先离纸寸,此须神受语难宣。
无缩不垂垂更缩,藏锋缓急且精研。
△其十三
北碑南帖莫偏标,拙媚相生品自超。
一语尔曹须谨记,书如成俗虎成猫。
△其十四
古人书法重临摹,得兔忘蹄是大儒。
赝鼎乱真徒费力,入而不出便为奴。
△其十五
瘦硬通神是率更,莫轻罗绮褚公精。
承先启后龙藏寺,入手无差晓后生。
△其十六
名迹而今易睹真,研求莫便自称臣。
避甜避俗须牢记,火候从时自有神。
△其十七
漫从颜柳度金针,直搏扶摇向上寻。
试看流沙遗简在,真行汉晋妙从心。
△其十八
六代遗笺今尚存,石工塑匠也知门①。
唐朝院手原流远,可惜规规定一尊。
(自注:①魏碑刀法即其笔法。今河南刻工下手即如魏碑,故伪石遂众。余藏有唐高宗辛未伊州塑匠马报远书《天请问经》,规矩俨然。)
△其十九
唐后何曾有好书,元章处处苦侵渔,
佳处欲追晋中令,弊端吾与比狂且。
△其二十
抱残守阙自家封,至死无非作附庸。
家家取得精华后,直上蓬莱第一峰。
△余书似唐人写经
得龙瑞书,谓曾参观敦煌石室藏经,见宋人作书,颇类吾父。何故?按:见余书者皆谓似唐人写经,其实得其法耳。余固未尝临唐人写经,且以其为彼时院体,并非上乘,未尝贵之也。然敦煌藏经皆唐以前物,瑞言宋人,误闻乎?或所见有六朝刘宋时物耶?